怕自己没有拼尽全力,又怕自己用力过度。给杨志成先生当编辑是什么感受?
去年9月30日,三获凯迪克奖的华裔绘本大师杨志成,在纽约哈德逊河畔黑丝汀斯小镇的家中长眠。身在北京的蒲蒲兰绘本编辑陈萌,彼时正预备着在国庆假期好好放松下——经过数轮改稿和沟通,她刚收到杨志成邮件发来的好消息,绘本《亮世界》所有部件都已创作完毕,只待电子文件传送——然而杨先生离世的消息先一步传来,仿佛上天开的一个玩笑。
不过,这位工作到生命最后一刻、年近92岁的老者,却留给了陈萌一个惊喜。杨志成大女儿发来的定稿里,藏有陈萌从未见过的护封画稿: 一条由手写体诗和涂鸦连缀的银河,盘旋于黑底封面上。从“Bright world”(亮世界)到“My world bright again!”(我的世界又亮了),亦诗亦画,返璞归真,仿佛一道关于生命轮回的预言。
《亮世界》封面封底,一条盘旋的银河
这一画稿完全超出了陈萌的预期。 她凝视着盘绕的银河系,心头略过《星际穿越》的电影场景,陷入哭泣的漩涡。 “没有比它更完美的封面创意了……”到印厂盯印时,她需要面对4个版本、颜色千差万别的扫描稿,决定最终的印刷用色。 但那一刻,她前所未有地坚定,仿佛杨先生就站在她身后,透过她的眼睛做最后的抉择——
“小白 (陈萌绰号) ,你就是我。” 她恍然听杨先生自宇宙里说。
华裔绘本大师杨志成
杨志成生前创作过一百多个绘本,包括《七只瞎老鼠》《狼婆婆》《叶限》《雪山之虎》等经典之作,凭借着“在西方讲中国故事”的东方风情、中西方表现形式的巧妙融合,成为首位荣获国际安徒生奖的华人绘本大师,三度摘得美国儿童文学的桂冠凯迪克奖。 创作于生命尽头的《亮世界》,几乎是杨志成毕生作品中最“儿童”的一本——
《亮世界》封面,蒲蒲兰绘本馆2024年9月出版
绘本以山居小屋为视觉主角,两幅一组的圆形视窗,如同孩童的一双清明之眼,打量着由昼及夜,再至黎明的绚烂世界 。 绝美的图像叙事,既让小读者一览天地变幻,又暗自礼赞着母亲日夜不渝的爱与陪伴。
《亮世界》内页
而对于陈萌来说,这本让她隐隐觉得很可能是自己“编辑生涯天花板”的绘本,在不断创造犹如“神迹”般的惊喜的同时,其实也不乏曲折。
陈萌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杨志成本人,是2019年他回国巡讲时: “杨爷爷太酷了,手按在桌子上,腾的一下就站起来了,完全不像一个88岁的老人。” 演讲中,杨志成分享了新作《小树的话》的创作缘起:一位相识40年友人的离去,让他再次面对生死……一席话让陈萌深为触动,更让她倍感幸运的是,自己此后竟真的成为了《小树的话》(杨志成在国内出版的第一本原创书)的责编。
在后来的编辑手记中,她回顾起自己与大师初次合作的“心虚”和“忐忑”—— “怕自己没有拼尽全力,又怕自己用力过度”;反复的尝试和讨论中,是杨志成的直白的认可和数次的鼓励,让她觉得仿若总有神明暗中相助。
《小树的话》内页
太阳下山了,天还亮着。
天黑了,屋里还亮着。
灯关了,月亮还亮着。
月亮躲起来了,星星还亮着。
星星一颗一颗眨眼皮了,萤火虫还亮着。
最后,萤火虫也飞到了叶子中。
这下,大家都睡了。
好静好静的夜晚,好香好香的夜晚。
直到黎明,大地还没醒,厨房就亮了。
太阳还没醒,天空就亮了。
小脚丫还没醒,小眼睛就亮了。
转转小眼珠,这是哪里?
我的世界又亮了。
《亮世界》内页
“那时在焦灼紧张的生活和工作间隙,我常常一个人漫步于校园湖畔,在一次次行走中,我感谢着光线的变化。 无论光影场景如何变化,自然界似乎总有一个亮亮的,温暖的东西存在,那种感觉,好像童年时母亲的陪伴与疼爱,我的心灵得到许多抚慰和安宁。 ”吴启昇希望能与杨志成先生一起合作,将这首小诗表达的心绪,用绘本的方式呈现出来——不仅仅因为他是一位大家,更因为吴启昇朦朦胧胧地觉得:“一个将近90岁高龄的老艺术家,可能对大自然和母亲,有不同的情感和艺术语言。”
《亮世界》的诗篇用极其简单、纯净的语言,描绘了孩子眼睛里的世界:从晨光熹微到天光大亮,再到夜幕初降,万物休息,最后世界又亮起来,吟诵着时间和生命的圆满的轮回。没有一个字写母亲,更没有关于思念的陈词滥调,背后却有一个温暖、忙碌的身影,藏身在一天天周而复始的时间里 。直觉告诉陈萌,杨先生一定会喜欢这首诗。果不其然,杨先生很快欣然回复: “这本书会点亮我们身处其中的时代。” 甚至还未签合同,他就动笔创作起来。
《亮世界》的创作起点“萌”
杨先生的创作方式很有趣,最初的灵感来源竟是陈萌的名字——萌。他拼贴了一幅小画:一棵草芽下,左边一个圆,代表太阳;右边一个圆弧,代表月亮。他发邮件给陈萌: “我们就用这个方式来开启《亮世界》。”
陈萌从未这样理解和喜爱过自己的名字,一切开了个好头!但她也顾虑自己蹩脚的英语,会拖累创作进度。杨先生却宽慰她放轻松,并提供了一个“共创”方案。他说: “你不要当成一份工作,而是两个语言不通的艺术家在进行一场游戏,我发给你图片,你把你想到或联想到的东西发给我,就这样来沟通吧。”
杨志成和编辑陈萌连线交流
2022年,阅读推广人阿甲专程去美国登门拜访杨志成先生,恰好见证了这本书的创作过程。 阿甲回忆起当时见到的杨先生,90多岁的老人,骑着单车去地铁站接他,走路健步如飞,他竟需要小跑才能跟上 。
杨先生的工作室位于一楼,需走下一道缓坡,门前有小庭院和躺椅。为了方便生活,里面既是书房,也是卧室,整个空间充满浓郁的东方元素,只见在一个长长的工作台上,铺满了艺术品。他同时在做4本书,《亮世界》就是其中之一。阿甲见杨先生把《亮世界》的草稿全部平铺在台上,便问起杨先生的创作方法。 他说:“我就每天来看看它,然后听听它对我说什么,我就去修改它。累了,就在旁边的榻上睡了。”
《亮世界》内页
《亮世界》绘本中的拼贴元素,很多就来自他随手收集的废弃物,比如羽毛、旧挂历、各种包装纸片。 就连他工作室里的椅子都是散步途中捡来的,灯坏了先生也会亲自修理。他还把盥洗设备改造成了一个小型循环系统,每次用完的水,都被存下来冲洗手间。 在阿甲看来,杨先生不仅善于与人关联,更遵循着自年轻时便践行的阴阳五行的哲学,和万事万物联结在一起。 杨志成一生受“恩师”郑曼青影响至深,34岁时他遇见了这位精通诗、书、画、拳、医的“五绝老人”,从此开始在纽约从零开始学习中国文化,练书法、国画、太极,涉猎东方哲学,散步时留意观察树上的“气”(枝头萌生的新芽),将自己化身一棵树去修行、生活。
《亮世界》内页
阿甲再看台上的《亮眼睛》,故事在一吸一呼、一明一暗之间推进着,需要两幅两幅地读,一个对开页,就是一双观世的眼睛 。“他总是能看到最亮、最美的东西,总能接纳世间最好的一面。”
《亮世界》绘作早期版本1.0
彼时,杨志成创作的还是初稿,每个画面都设计了一道古典风格的窗棂。 固然很有巧思,但在编辑陈萌看来,离儿童还比较远。 而杨先生的真诚也鼓励她绝对诚实,她便直言不讳地要求修改,没想到杨志成果断接受了。邮件往来不够直接,陈萌还大胆提议与杨先生视频连线,杨志成头一次下载了**。陈萌还记得,每次连线讨论开始前,杨先生总会说“等我先去拿我的耳朵”——“耳朵”其实是助听器,戴好了就说一句:“行了,我的耳朵戴上了”。一点儿没有所谓“大师”的架子,在陈萌的回忆中,杨志成总是可爱、好玩儿的,老顽童一般。
《亮世界》绘作早期版本2.0
但如何在艺术创作上,让90多岁的杨志成真正与儿童读者站在一边呢,却是个困扰了两人许久的难题。 一开始,与其说杨志成在创作儿童绘本,不如说在创作独立的艺术作品。苦思冥想中,一个灵感袭来,陈萌找到了一张杨志成4岁时和姐姐的合影,发给了杨先生。这一举动,立马令杨先生大受启发, 他决定,《亮世界》要为4岁的自己和10岁的姐姐而创作。
杨志成4岁时和姐姐的合影
最终保留在《亮世界》封面上的“萤火虫姐弟“
杨志成随笔勾勒出一大一小两只小萤火虫,一组组结伴而行,画风稚拙,和孩童的涂鸦无异 。陈萌看到后激动到无以复加,感觉方案一下子落地了,而杨志成也几乎实现了对自身风格的突破。她开始“疯狂”地鼓励杨先生继续创作下去,于是便形成了由小萤火虫指引的、一组组黑底圆窗构成的“亮世界”。
《亮世界》绘作早期版本3.0
在阿甲的印象中,原本杨志成是一个“特别喜欢做自己的人”,他不太会瞻前顾后:“儿童看不懂怎么办,随它去吧”。只要脾性不合,哪怕是哈珀出版社史上最伟大的编辑,他也会终止合作。与其说他是绘本画家,不如说他是一个以绘本为实验园圃的艺术家, 拼贴、细密画、影子戏、拍摄、剪纸……在此前的创作中, 他自由延展绘本图画的形式边界,不事甜魅,也不避成人美学的玄奥晦涩,只忠于自己的表达。
杨志成其他出版作品
1990年获凯迪克奖的《狼婆婆》内页
但《亮世界》却最终成为他创作谱系中最例外、有孩童趣味的一部。 在阿甲看来,这不仅是文化地理上的回乡,更是 一位老艺术家在他堪称奇迹的一生的生命尽头,回到某种童年状态,去贴近孩童精神世界”的努力。
《亮世界》附赠卡片,杨志成生前原定用作封面版本
阿甲相信这种变化是在潜移默化中发生的:“最初他进入童书插画界主要也是为了谋生,而且意外地发现自己也很擅长。但有很长一段时间,他自己并没有孩子,只是依凭自己的理解和追求去创作。直到他和妻子收养了两个女儿,他成为父亲,陪着女儿长大,为她们朗读绘本。在这个过程中,他渐渐获得了更清晰的孩童的感觉,大概这一过程也唤起了他的许多童年回忆。”
杨志成绘本《爸爸造的房子》
在绘本《爸爸造的房子》中,杨先生便深情记录了他和家人在孤岛时期上海的点滴往事。杨志成的父亲杨宽麟1911年赴美留学、是中国第一代建筑结构力学大师,主持设计过北京王府井百货大楼、和平宾馆等,还参与指导过军事博物馆、北京工人体育场等场馆的设计。
杨父曾在今天的上海武夷路,争取到一块地的租用权,亲自设计并建造了一栋神奇的房子。房子里有院子、琴房、阅览室、游泳池、跷跷板,甚至还有一间四壁特别坚实的楼梯间,可以用作“防空洞”。 尽管外面硝烟弥漫,杨志成和他的四个兄弟姐妹,却住进了爸爸亲手打造的天堂 。每当上海遭到轰炸时,一家人围坐在那个昏暗的“防空洞”里,听爸爸讲述刀光剑影的武侠故事,全然忘却外面的世界。
小时候杨志成成绩不好,人前不爱讲话,外人以为他是哑巴;家人却清楚不过,他是个十足的话痨。他的个性和哥哥也不尽相同,哥哥性格严谨,画画横平竖直,是天生的建筑家;杨志成却意兴飞扬,笔下的线条歪歪扭扭,父母也一概包容。 在宽松进步的教育理念的支持下,少年杨志成被养育得完好全足 。阿甲相信,杨先生“喜欢做自己”的迷人个性是其来有自的。
《亮世界》内页
另外施加作用的,大概还有杨先生从未明说的对母亲的思念。为躲避战乱,上世纪40年代,17岁的他离开上海、搬去香港,19岁时获得留学机会,赴美国伊利诺伊州立大学建筑系学习,转入设计学院学艺术,而后定居他乡,与母亲一别便是40多年之久,相思之情不言而喻。
他深深佩服着母亲在贫穷的境况下,依然设法改善家人生活的智慧和艺术眼光。 他或许在生命尽头,化身一对孩童之眼,回看着那由母亲进出打点的过往,看那明暗之间的时间轮回 。
在和陈萌的最后一次视频通话中,杨先生终于给出了令人拍手叫好的完美方案——进一步简化优化,把涂鸦元素挪到封面,只保留了底色干净的圆眼睛 。但一切没想到的是,先传来了杨先生溘然长逝的消息……对于陈萌而言,唯一可以消解悲伤的是“打起精神,继续完成杨爷爷未尽的工作”。
四版电子扫描稿终于越洋而至,然而,杨先生生前确定好的封面稿却不在其中,怎么找都找不到。她果断使用一并传送而来的黑底护封,同时作为封面交付印刷。直到印制完成,原定的封面稿才莫名其妙地重见天日。陈萌顿悟,先前的版本不合适,杨先生冥冥之中点拨了她。
陈萌再次感到,自己仿若“被一种来自宇宙的机缘命中了” 。她为《亮世界》争取到了最高规格的印制工艺,马不停蹄,新书顺利问世,终于赶上了杨先生逝世一周年的纪念日。新书发布会过后,陈萌感到一丝不真实的恍惚。
对于陈萌来说,“杨先生是像光一样的人“,经过这场跨越生死的合作,相互的鼓励和启迪,一种信念在她心中前所未有地扎根生长出来,不仅关乎编辑工作,更关乎生命存在的信仰: 我们每个人,都来自宇宙的深处,你就是我,我就是你。像光一样的杨先生,只是先我们一步离去,以他的作品继续鼓舞着留在世上的我们。“
听到杨先生去世的消息,阿甲当时正在广场上打太极拳,他怔在原地,难以释怀。直至他想起杨先生创作《小树的话》之时的自白,逝者为留下的人腾出了空间,那其实也是一种爱。 而对于阿甲而言,杨先生不仅是一位艺术家,更代表一种凡与之接触,都会受到震撼的生命哲学。回想起川端康成关于“以临终之眼看,大自然才美”的说法,他蓦然理解:《亮世界》不正是杨先生以毕生之力端看天地万物,所领获的美吗?
从小在西式学堂受教育长大的他,曾以几乎“全盘西化”的少年心智,只身赴美,却因为热爱从纽约广告设计业的花花世界抽身而出,选择绘本创作作为终身事业,一生谨记父亲的来信: “生命不可能有真富足和真意义,除非你与他人共同分享,人生的价值不在你为自己成就几何,而在你为他人成就几何”。
因为遇到“诗、书、画、拳、医五绝”的郑曼青先生,他在异国他乡从零开始学习中国文化、践行东方哲学,最终找到精神的皈依。他认为太极的本质关乎发现自我,而艺术同样关乎对自我的发掘: “保持耐心,保持信赖,尽己所能,把握当下。” 中西文化在他身上交汇,孕生独一无二的生命智慧。
借由《亮世界》的观世之眼,我们看到的不只有傲然天地间的自然之美、人情之美,更可领略那种由内而外地与自然连接、与自我连接的渴望,从而接近一种万物平衡、相辅相成、流动不居的状态。
杨先生传达的这份独到智慧,不仅能赋予个体以过硬的生命质量,也能给社会的许多弊病——诸如消费主义、物欲横行、破坏自然等——找到某种解决的法门。杨先生离世已隔一年,阿甲感到,他给自己充入的生命电量,还远远没有用完。
杨 志 成 先 生 作 品
蒲蒲兰出品
撰文:古肩
编辑:曾笑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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